无论是设计竞赛还是建筑奖项评选，建筑物往往因其所提供的价值而受到评判 —— 诸如规划的功能、建筑形态，或是视觉美感。然而在少数案例中，恰恰是“不介入”或“减少介入”的设计策略成就了项目的成功。1971 年，巴黎一场备受瞩目的建筑竞赛中，获胜方案仅使用了半数可用场地，将剩余空间作为城市公共区域归还给城市。1994 年，伦敦某设计竞赛的获奖方案提出以最小化加建改造一座废弃发电站，保留其大面积原始空间。2017 年，英国最具声望的建筑奖项 —— 斯特林奖（Stirling Prize）的得主，竟是一个近乎空置的平台式建筑。这些来自西北欧的文化建筑案例表明：有时候，“不介入”反而能创造更多价值。
蓬皮杜艺术中心，巴黎
1971 年，初出茅庐的理查德·罗杰斯（Richard Rogers）与伦佐·皮亚诺（Renzo Piano）赢得了一场国际设计竞赛，其作品是为博堡项目（Beaubourg）所作的设计方案，该项目后以乔治·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（Centre Georges Pompidou）之名闻名于世。这场竞赛由法国总统夏尔·戴高乐的继任者乔治·蓬皮杜发起，正值法国社会变革时期 —— 距 1968 年 5 月工人罢工运动不过数年。竞赛要求设计一座集当代艺术场馆、公共信息图书馆及音乐与声学研究中心于一体的文化综合体。为鼓励突破性设计，主办方面向全球开放征集方案，仅设极少限制条件，并特批为选定的场地放宽巴黎建筑限高规定。
因此，此次竞赛收到了海量参赛方案 —— 确切数字为 681 份。评审团阵容堪称建筑界“全明星”：奥斯卡·尼迈耶（Oscar Niemeyer）与菲利普·约翰逊（Philip Johnson）两位宗师级人物坐镇，而由相对“局外人”的让·普鲁维（Jean Prouvé）担任主席 —— 这一安排恰与竞赛鼓励突破性设计的宗旨不谋而合。如今，获胜方案已广为人知，它为罗杰斯与皮亚诺日后的创作奠定了基准范式：建成后的建筑将结构体系、交通流线及设备管线悉数外置，释放出无柱的巨型展陈空间，为展览布局提供最大灵活性。建筑底层设计为与街道无缝衔接的通透场域，而主要功能空间则抬升至高层。
蓬皮杜艺术中心常被比作塞德里克·普赖斯（Cedric Price）的“娱乐宫”（Fun Palace）—— 这一理论性项目以简约框架为基底，允许使用者自由“接入”并改造空间形态，尽管罗杰斯与皮亚诺曾明确表示其灵感源自埃姆斯住宅（Eames House）。除建筑形态的先锋性外，该方案更以一项突破性设计策略从 681 份竞标中脱颖而出：它是唯一提出仅占用半数场地、将剩余空间辟为城市公共区域的方案。尽管建筑外观充满未来主义色彩，这一设计却暗合锡耶纳坎波广场（Campo in Siena）的营造智慧 —— 这座中世纪公共广场至今仍是市民生活的核心场域。通过“不建造”的减法策略，方案为巴黎贡献了一处充满活力的公共空间，如今已成为艺术家创作与街头活动的重要载体。
泰特现代美术馆, 伦敦
泰特现代美术馆坐落于泰晤士河南岸，与宏伟的圣保罗大教堂隔河相望，堪称近几十年来伦敦最成功的文化项目之一。其馆址选用了已停用的班克斯赛德发电厂（Bankside Power Station），该建筑原由吉尔斯·吉尔伯特·斯科特（Giles Gilbert Scott）设计——他同时也是伦敦西部规模更大的巴特西发电厂（Battersea Power Station）的设计者。1994 年，项目方发起公开设计竞赛，共收到 148 份方案，入围名单中不乏大卫·奇普菲尔德（David Chipperfield）、安藤忠雄（Tadao Ando）以及雷姆·库哈斯/大都会建筑事务所（Rem Koolhaas/OMA）等明星建筑师。然而最终胜出的是当时尚属小众的瑞士事务所赫尔佐格与德梅隆（Herzog & de Meuron）。
20 世纪 80 年代，位于伦敦市中心的泰特美术馆因藏品规模持续扩张，亟需拓展展览空间。彼时，巴特西发电厂与班克斯赛德发电厂这两座工业建筑典范已停运闲置，均被列为改建为现代艺术新馆的潜在选址。尽管班克斯赛德发电厂的建筑气势稍逊，但因其体量更小、规模更适配，最终被选定为馆址。1995 年，该建筑完成内部机械与附属设施的拆除工作；1997 年，主体改造工程正式启动；至 2000 年 5 月，泰特现代美术馆正式向公众开放。
这场竞赛引发了一个棘手难题：如何将一座拥有单根烟囱等鲜明建筑特征的发电厂，改造为艺术展馆？大都会建筑事务所（OMA）的方案提议剥离发电厂大部分结构，包括烟囱，使其暴露出钢铁骨架；而奇普菲尔德的方案则主张彻底拆除烟囱。赫尔佐格与德梅隆的设计因对原建筑最大程度的保留而备受赞誉 —— 他们仅在屋顶增设了一座“光盒”。尤为关键的是，将如今声名远扬的涡轮大厅完整保留为建筑核心的单一巨型空间，成为该设计的标志性特征。
涡轮大厅原是发电厂的核心区域，用于安置发电涡轮机组，从中可窥见斯科特将该空间打造为“工业大教堂”的雄心。改造中不仅完整保留了这一巨型空间，更拆除底层结构框架，并将美术馆入口坡道下延至最低层，使观众得以完整感知其震撼的垂直高度。正如建筑师 2016 年所言：“涡轮大厅或许是我们职业生涯中最杰出的作品。”他们将这种开放式空间设计，比拟为锡耶纳的坎波广场与蓬皮杜中心的公共广场。多年来，这里既是市民聚会的公共场所，更成为承载震撼性场地特定艺术装置的标志性展场。
黑斯廷斯码头, 黑斯廷斯市, 英国
在英格兰南海岸这座海滨小镇，黑斯廷斯码头自 1872 年建成后，便成为贯穿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的重要公共聚集地。其建筑形态与功能随时代变迁不断演进，虽历经多次增建改造，却也屡遭风暴与火灾侵袭。然而，2010 年的那场大火几乎将码头主体结构焚毁殆尽。鉴于其作为历史遗产的重要价值，当地市政委员会购下码头，着手推进修复工程，并委托建筑事务所 dRMM 主导重建设计方案。
黑斯廷斯码头的修复工程耗时近七年方告完成。这一过程中，建筑师通过深度社区参与制定设计任务书并重塑码头新貌，成为项目推进的核心环节。这种协作模式让当地居民对码头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。然而在建筑形态层面，众多功能需求显然无法被单一封闭空间所容纳，这催生了设计方案中最具突破性与标志性的特征：除码头中段设置的一座小型游客中心外，最终建成的主体结构实为一座宽阔的开放式平台。
正是这种留白设计，赋予了码头承载多元功能的可能性。该建筑最终斩获2017年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（RIBA）颁发的斯特林奖。在获奖声明中，dRMM 建筑事务所援引概念建筑师塞德里克·普莱斯（Cedric Price）的理念称："向普莱斯致敬——使用者自带建筑体系，即插即用。"如今，这座平台不仅可容纳马戏团帐篷、音乐活动与市集，更蕴含独特的美学意蕴：当访客伫立码头尽头远眺，大海与苍穹将构成一幅脱离陆地的沉浸式画卷。
蓬皮杜中心广场的开放性、泰特现代美术馆巨型涡轮大厅的包容性，以及黑斯廷斯码头对自然元素的坦然接纳 —— 这些空间的感染力，皆源于设计者刻意规避功能预设的智慧。通过留白，建筑师将未完成的叙事权交予公众，任由他们在某个瞬间或某个季节里，以自身存在填补空间的意义。这种通过"缺失"进行设计的策略，并非仅存于大型文化机构之中。住宅项目中"超量配置"的理念，同样遵循着这一逻辑：增设一间备用房、拓宽走廊尺度，或打造一处功能未定的附属空间，本质上都是为未知的未来而设计。两种路径的核心，都在于倡导一种"可能性建筑学" —— 通过主动预留生命展开的空间，确保建筑在时间维度中保持弹性与适应性。
